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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之旋　高幸佑

　父親將頭髮理成平頭，以前烏黑茂密梳得整齊的頭髮，成了如指節長度的豎立草皮，銀白的光絲在其中參雜。看近處的東西沒有老花眼鏡就看不清，近期聽說被診斷到有白內障的情形……儘管如此，吃完飯後，父親還是匆匆地趕去工廠。
　難得從學校回到家裡，父親在餐桌上時，若不是跟母親談論公司的事，就是如同訓誡一般跟我和弟弟講道理，然而那些道理我們都已經知道了，父親實在是不用那樣再三說著。
　「做任何事一定要專精，在任何領域裡你只要專、只要有實力，就一定會成功。」「每個人每天公平得到的就是時間……不要浪費時間，一寸光陰一寸金。」「經濟獨立是最重要，這是很現實的，沒有錢什麼都不能做，經濟穩定之後，你就能自由做你想做的事。」
　父親六歲時，奶奶就去世了。那時的父親每天躲到樹上不去上學，任由大伯在樹下叫喚著……早些時在家裡幫忙務農與製瓦，後來為著事業東奔西跑，在銀行前被埋伏的人搶走剛領的錢，騎著機車追逐對方這樣的事也有……創業艱難，一直努力到現在終有了一定成果的父親，二十四小時中卻仍然有十二小時都在為工作繁忙。這樣的父親對我們頗有微詞也是當然的。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早就已經自己開工廠了。」
　在他面前我們總是努力不足的。
　是什麼時候呢？什麼時候變得需要如此煩心呢？
　小時候是無憂的。我還記得，聽到湖邊草叢傳來奇異的聲響，問那是什麼，父親說是「田雞」，為了讓我知道「田雞」是怎樣，父親拿了掉落在地上的長樹枝，拉著圍在湖邊的柵欄，傾斜著身子，用樹枝撥弄草叢……最後還是沒有找到「田雞」，但父親找尋田雞撥弄草叢的樣子卻一直留在我的印象裡。
　在工廠拴緊機械螺絲時總要使用到手臂及肩膀的力量，因為長期用力而累積下來的傷害，使得父親暫時無法再從事太過用力的工作。晚班回來後，我幫父親的背後擦藥，並且將中醫針灸治療埋入的短針拔出，從肉中拔出、閃著銀光的金屬短針看起來觸目。
　父親的脖子、肩膀與背上散落著一些黑斑與褐斑，從鬢角到下巴處參差著點點白鬚。理成平頭的父親變得跟過世的爺爺有幾分相似。
　已逝的爺爺在生前一直令我無法靠近，那蒼老、看起來嚴苛而總是在生氣的臉。理得極短而近無的銀髮，黃褐色的面孔，靠在深褐色大而重的木椅上，滿是皺紋而粗糙的手持著黃色流紋玉石煙嘴，煙雲繚繞下，偶爾將煙嘴在煙灰缸上喀喀兩下抖落煙灰。爺爺吐出的煙在空中流動，如同白色的墨水在空氣的水中如花散開一般，散開後又轉變為細細的流雲漂盪……
　得知爺爺去世的當晚，餐桌氣氛凝重，隱約記得父親的眼睛似乎紅紅的。那時還是國小生的我們感受到氣氛而不敢發出聲音，可是卻也不知何謂哀痛。那時，父親面色凝重地向我們說：「人死了，就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事我們是知道的，但是我們卻沒辦法體會父親那時的痛楚，並從而感到愧疚。
　父親最重視未來，總是說：「凡事要有未來性。」也總是說「要充實自己，養好實力等待機會。」「遇到困難就要想辦法面對，看是哪裡出問題了，然後一項一項解決。」「事情有輕重緩急，把最應該先做的事做完。」
　一向穿著球鞋行動的我，鞋帶過長也不介意，打了一個大蝴蝶結，垂落的鞋帶呈現剛好觸到地面的微妙情形。對我的邋遢隨便似乎看不過去，父親蹲下來幫我把球鞋的鞋帶又打了個結。那一瞬間，一有種奇怪的感覺浮現……我突然想起國小時，與父親一起在游泳池遊玩……潛水、浮起、潛水、浮起，在水中吐著泡泡，或撥著水、看水底磁磚上的線因水的晃動而彎曲……父親快速地從這端游到那端，遠方是小孩子到不了的深水區…父親回來了，我游到他身邊，把附著霧氣的泳鏡往上戴，這時父親摸摸我的唇上，說：「流鼻水了」。父親大手的皮膚與溫度擦拭我未察覺而滲出的鼻水，那種奇怪的感覺就跟現在看到他小心地將我的鞋帶打結的感覺一樣……
　「每次跟你們說話都好像在說教一樣……我真的不喜歡……可是，也許哪一天……或許就是明天我們就不在了，時間真的不多……所以一定要趁現在把這些事情跟你們說……」「最重要的是你們要活的健康快樂。」
　父親啊，您說的事情我們都知道，可是啊，有時在您面前又變得什麼都不懂了。

　與父親在郊外林間散步。父親撿起了路上的桃花心木種子，現在明明還不是種子落下的季節，不知是哪時零零落落遺留的。父親將種子往空中丟去，桃花心木的種子如螺旋槳般在空中轉著圈慢慢飄落，「還記得嗎……以前到山裡收集了一堆，然後將它們全部從家樓頂往下倒……」我內心感到驚訝，曾經有這種事嗎？隱約好像有，卻已不清楚了……可是父親卻還記得，平時不論過去的父親卻說起了回憶，我感覺到這是一段重要的、難以忘記的記憶……「嗯……還記得……」我這麼說了。種子落下，父親再度將種子撿起，拋入空中，種子轉啊轉的、轉啊轉的，像是不停迴旋的芭蕾舞者，像要捲入時間、將空間打亂似的……是的，的確有那回事，無數的種子從天空飄落，然後全家人將之拾起，再回到頂樓灑下……是誰提議的呢……？種子再度落地，父親沉思似地繼續往前走，我將種子撿起來放到口袋裡。

　離開的前一晚父親問我要不要去看蓮花，「早上嗎？」我才想到我在吃飯時曾說到現在是蓮花的季節。
　「嗯，差不多六點左右吧，那個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不過還不會太熱。明天早上我會叫你，你就安心睡吧。」
　國小時全家總是我最早起床，在仍覆蓋在暗幕之下的屋子中，腳踏著冰涼的磁磚，穿過整層樓空間最大的客廳，然後是浴室與廁所，通過細窄的走廊以及弟弟的房間，走到與我房間距離最遠的父母親房門前，輕聲敲門，直到裡頭傳來隱約的應答聲。現在反而讓父親來喚我起床，有些滑稽。
　早晨，父親開著車載著我到達蓮花田。出門時，地上有昨夜陣雨的殘留之跡，田地附近的柏油路卻還是乾的。太陽在灰色翻滾的雲層中放出銀色的光芒，在雲的深淺、交疊與皺摺中，光芒映照出如宇宙創生的星雲般絢麗與神聖；而在不遠處的天空卻又有著陰沉沉、暗藍與深灰組成的猶如凝重霧氣般的陰雲緩慢移動著。
　踏上田埂，沿著蓮花田走著。黑色淤泥之上，蓮花低至膝蓋高至胸口的莖與葉翠綠伸展著，並凝結著晨露，晃動荷葉，小水珠則結成大水珠滾動著。翠綠間散布著粉紅的荷花，些許薄而透明的花瓣顏色由瓣尖至瓣根變淡，一絲絲細微、顏色較深的纖維如細筆從花瓣畫過，使荷花在白素中帶有細緻的纖巧。荷花或盛開有如燈盞，或半開如纖手，也有含苞待放的，金色的花蕊間，蜜蜂穿梭。田地中整片粉色的花與葉，懸掛的露珠透過陽光閃閃發亮。
　日光漸漸被遮蔽，雨滴落下，看來剛才看到的暗雲已到來，我和父親趕緊到田尾的倉庫小屋簷下避雨。雨滴答答坑坑地敲擊著簡陋的鐵皮屋頂，蓮田在驟雨下帶著朦朧，花與葉在雨水的撞擊下晃動著。我們沒有說話，父親不知望著遠方的什麼，我也跟著望向遠方，深藍色的暗雲像是在捲著什麼似的。
　雨似乎小了些，但當我們走出不一段時間，又開始變成傾盆大雨。
　「要不要回去躲雨？」父親喊道。
　「不了，都已經走到這邊了。」我跟著喊道。
　於是我們跑了起來，步履將路面的積水濺起。小時後與父親賽跑總是贏不了，望著他的背影……強而有力，體力充沛，總是東奔西走，像是永遠不會衰退似的。突然發現，我邁開的步伐竟輕易地超過他，身旁的父親似乎變小了。
　兩人溼透而帶著泥濘地進入車子。歸途的快速道路上，柏油路有著因雨水淤積而特別明顯的兩條溝痕。「那是道路施工不紮實，在大貨車日積月累行駛下凹陷的……」父親說。
　沿著雨在人為疏漏下形成的流動軌跡，車子向著雲中的暮光之處行去。
　回到家中打理過後，提著行李要搭母親的車到火車站，下了樓發現本應已去上班的父親還在，直到我把行李完全提上車子，父親才開起車庫的門，準備要坐上他工作時開的老舊小客車。
　我說：「慢走。路上小心。」
　「嗯。」

　希望父親永遠走在我前面，但時間會流逝，人會老，會停止，我也一定會走過前人的步伐繼續我的時間吧……父親說「再也不會回來了」的心情我至今已似乎懂了一些，而到了哪一天也會完全將那苦澀，以及那苦澀中的幸福全部體會吧。然後如那種子般，不停迴旋，再度飄落……

頻道:創作發表專區 分類:文字藝術
發表日期:2014/11/17 下午 11:4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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