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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一闕‧交響

　　　　　　　　　　　　　　　　　　　　　　　　　　　　大中小
2008/3/25 下午 02:40:03
　他從容的出場，舞台上光滑的地板被四周聚來的水銀燈照得發亮，好亮；他意態揚然的踏過它，每一片代表著多少個掙扎、期望的日子，現在他踏過它！
　走上指揮台，面對著台下摒息的觀眾——黑壓壓的一片，像木塑的一片。他很快的瀏覽一遍，沒有她，終於沒有她！特別留下寄去的前排位子是唯一空著的，她現在不靠他，不要去想它，不能去想它……
　他微微一鞠躬，一陣輕微的掌聲。轉過身，樂隊已經準備著，自左到右：小提琴部，中提琴部，大提琴部，朝後是木管族，銅管族，閉著眼都能熟悉指出它們；她曾說的，『你指揮樂隊就像指揮千軍萬馬……』
　翻開樂譜首頁，太熟悉的每個音符，他拎起指揮棒，雙手升到胸前習慣的高度，深深吸一口氣，和首席小提琴手交換了默契的目光，點了點頭。一絲樂音隨著他兩手的節拍緩緩揭開序奏，悠然而充滿明朗旋律的主題頃瀉——
　是清晨的曙光從林梢穿透而下，他第一次走進那裏，相思樹、油加利和木麻黃混成的綠色仙境，深深幽幽，當中一個小湖，冷秋的蘆花，湖面的蓮蓬，再有的兩隻野天鵝悠哉游哉，那是葉慈的野天鵝，熱情與征服，相互呢喃，兩隻長笛對答著，不是千軍萬馬；於走他遇到了她，像古老的愛情故事，由獨奏小提琴和中提琴引出：
　『妳住在這裏？』
　『不，』素白衣裳，香髮拂動，『前面的村子裏。』
　『常來這裏？』他投一顆石子，撲通，一圈一圈擴散，野天鵝撲翅欲飛。
　『哦，不要……』她說，『會嚇著牠們的。』紅潤的臉上憐惜著。
　『我抱歉……她們是妳養的？』
　『牠們是這裏天生的。』
　『妳也是這裏天生的。』這時他想到太美，會幻想、會迷離；以及葉慈的野天鵝。
　牠們昂著頭唔唔，你儂我儂的聲音，長笛的迴響。
　『你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從沒見過。』她在一塊青石上坐下，看著鵝軟語、蘆花飛揚。
　『哦，』他走過去，﹂我是搞音樂的，找靈感找到鄉下來。』從側面望去她像是湖畔的精靈仙子，他想：
　『像小說裏的人一樣喔？』
　『小說是虛幻飄渺，我卻是真實的。』
　『像牠們一樣真實？』她指著天鵝，長笛又迴響。
　『或許是，唯一使我痛苦的，我無法創作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我心底太清楚明白那是怎麼樣的境界，但我總是無法達到；這是夠使我自己不信任自己的。』他咬牙搖首說。
　『這兒最美，你會得到靈感麼？』她問。
　『我想會的，﹃他望著棉絮般堆積的雲空，少女般的白，裸露著，飄下，變成蘆花，金黃色的秋日，變成粼波，歡愉的野天鵝，變成他和她，情人伴著情人，『尤其有你在！』
　『我能幫妳什麼？』那是天真的笑靨。
　『陪我，給我靈感，因為靈氣是從妳身上發散著的，我感覺得出來。』他的企盼，小提琴連綿訴說，『陪我嗎？陪我嗎？……』
　『當然的，只要真的能讓你寫出音符來！』中提琴對位的旋律應和著。
　『萬歲！萬歲！』小提琴絃音躍升到難以置信的高度，然後引導全部管弦樂器齊鳴，新的優美主題宣示出來，他和她追逐在林裏，在湖邊；相思樹沙沙響是雙簧管纏綿的低訴，木麻黃飄呀飄的似薩克管的輕柔蜜語，油加利的大管，穿透樹梢陽光絲絲細細的笛樂連續半音話，整個山林的法國號號滑下……長笛聲聲，小提琴伴著中提琴起舞……不像千軍萬馬。
　他得到了靈感，像從樹梢透下的陽光一樣多，像相思樹、木麻黃的綠葉一樣多。從她舵紅的粉頰，她雪脂的肌膚，她一撩髮，一顰眉，是自然裏的精靈仙子，上帝派遣來的美的使徒。
　『聽我說，鄉下不是妳待的地方，它埋沒妳的美麗和性靈，讓我們回城市去，那裏有我的家，我的朋友、師長，還有許許多多妳夢想不到的文明，我要你跟我回去，好嗎？好嗎？』小提琴說。
　『真的嗎？真的嗎？』中提琴反覆主題的部份。
　『妳是上帝賜給我的，而我要賜給妳快樂、幸福……』
　『在城市能比這裏快樂，擁有更多的世界？』山林、小湖、野天鵝，她。
　『為什麼不？』
　『那麼我們去吧！』
　別離了山林，別離了葉慈的野天鵝，小喇叭狂吼出他們的喜悅，對新的世界，新的生命的迎接，是狂喜之詩的朗聲誦訴，叭叭，叭叭……右手奮力握緊的指揮棒揮舞，左手指引著小喇叭的強度變換；她該來的，她該來的……那是為她留下的座位，而她不來，她會聽到小喇叭奏著奔向城市的長長號角？叭叭，叭叭。
　都市真是好炫惑的，繁華、奢侈，燈紅酒綠，大廈高樓，熙攘人潮，轟隆叫囂，在她眼底流轉、流轉；定音鼓敲出明顯的切分音，氾濫的爵士藍調，砰，砰砰，砰，浸滿了她，淹沒了她！
　『好美呀！』她嘆道。
　『是的，好美。』他應答。
　管弦樂繼續著重音在後的調子，砰，砰砰，砰。
　『告訴妳好消息，母校教授看了我的曲子，認為很夠水準，提交學校樂團練習，準備校慶演出，我是指揮，知道嗎？就是在山林湖邊寫的作品。我有了妳，才有這首曲子，等於有了愛心，有了希望。明天，妳願意到學校看我們練習嗎？』
　『你指揮他們，好像千軍萬馬……可是我討厭那老頭子教授，他要你一遍，一遍又一遍，好不耐煩！』
　『他是教授．我在學習，當然該一遍又一遍的。』
　『……』
　『明天還來看麼？』
　『噢，不用了罷，』她皺起眉，『反正我不懂，又會吵擾你們，我還是出去走走，約好髮廊做頭髮的，還約了裁縫量身材。』
　『……也好，晚上在家等我？』
　『還是陪我上夜總會，我們跳舞，不是很棒！』
　『……』它皺起眉頭。
定音鼓變得低沉的晦澀，加弱音器的弦樂群無奈泰出不祥的預兆。
　『告訴我，妳是不是變了，不是過去山林湖邊的精靈仙子？』
　『難道你帶我到這裏，還希望我像過去是個鄉下的土女孩？你不是要給我快樂、幸福？』
　定音鼓的響聲，加弱音器弦樂群的響聲。
　『下星期天就是學校校慶，晚上七點半在大禮堂，給妳留了最前排的位子。那一天妳可以聽到山林的輕喚，湖水的盪漾，野天鵝的呢喃，還有我們的愛……』
　『唔……』
　『知道我是多麼興奮，為了這麼一天，我苦苦奮鬥，每次夢想到能站在台上指揮著自己的曲子，終於快實現了！』
　『哦……』
　『怎麼？妳不高興？心裏有事？』
　『……』
　『這些日子為什麼老是陰沉沉的，難道我虧待了妳？』他禁不住怒吼了。
　『不要得意！』她尖聲相對：『天天總是你的音樂，你的老教授，你的演奏會，從早到晚，泡在學校裏，連一頓飯都不陪我出去吃，我可不是來跟你受活罪的。』　『難道我沒給妳快？幸福？』
　『不錯，但那是我自己在外邊得來的，整個日子我只有找別人陪我，你知道嗎？多的是肯整天陪我的人！』
　『妳的確變了！』他痛苦的呻吟。
　『當初你到鄉下找我來的，你無法滿足我，讓我告訴你，現在不靠你我也能在城市呆下去，憑我的本錢，有吃有玩，更有的是陪我的男人……』
　『妳的靈性、美麗到那兒去了，過去的小仙子呢？』
　『哈！只有妳叫我小仙子，別人哪，叫我親愛的！』於是，她離他而去。
　暴風雨來臨，那片美麗的山林，現在卻呼嘯著悽風苦雨；他獨自回到那裏，山林主題再響起，已經沒有柔美感而是瘋狂，而是怒吼；湖上花殘，天鵝亦去，更尤其，不再有精靈仙子。小提琴奏著混亂、不協和的分解和弦，哭泣、哭泣……
　老教授的信催他從鄉間回來，樂團要繼續練習，正式演奏會馬上到臨。他鼓著餘力繼續，音樂給他力量，練習、練習。長笛、單簧管、雙簧管、法國號、提琴群、定音鼓……野天鵝、相思樹、他。
　他還是給她寄去那張首排的票，可是沒來。
　音樂繼續著，驟變得理論堆砌而近乎哲學的音階，每個音符是他自己，回視著他，提琴群弱一點，讓門打開，要去的留不住，讓它去罷……中提琴下半音，漸去漸遠，終至不聞；小提琴揚起不是孤獨但徹悟的主題，配著整個交響樂的密集和弦，飛躍、飛躍，帶他到藝術的峰頂，朝下去，一場夢幻。
　她是不會再來的，因她靈已去，補上去的是真正忠實於他的阿爾特斯，那麼真摯，那麼美善，他遙遙望見他的殿堂，彩虹為橋，他走進去，永享阿特的禮遇。
　最後，他還依稀憶起葉慈的野天鵝，長笛的又迴響，仍不是千軍萬馬。
（註：阿爾特斯為Arts譯音，我們膩稱它為阿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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