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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蒙顯的一日

                            
2008/4/3 下午 09:24:35
==這是二十年前在南投霧社的一個故事;那個滾滾紅塵的年代,國共對立造成多少人離鄉背井、生離死別,而現在,臺灣富裕了,兩岸交流了,沒有人知道或關心那些山裏的平凡人現在怎麼了,會有人再去那裏看看,聽聽他們的故事麼?==

 金色的曦陽,永遠是由奇萊山巔冉冉飄升起來的。
 連綿橫亙的奇萊山脈,矗然兀立,如同開天闢地它就存在。
 這是八月天,五點多就天色大亮,碧雲在天,俯映著這片中部橫貫公路的霧社支線旁,屬於南投縣翠峰、松崗、幼獅一帶種滿果樹、蔬菜的翠綠山坡地。
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的幼獅是中點,碎石路面右邊被黃土籠罩的木牌上,敬體的楷書寫著『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清境農場』。
 往上去,高五、六百公尺,是仁莊和博望新村,由幼獅朝回頭路,則有定遠、壽亭、榮光三個新村,和忠、信兩莊。
 這些村莊,是清境農場的自治單位,有在臺灣退役官兵的榮民,也有一批由滇、緬邊區撤回臺灣的反共義民。
 這一帶,兩千公尺上下的海拔,已經充滿了山中清新的沁涼冷空氣,四周謐靜,而且安祥,萬籟有聲,盈然曠野。
 住在壽亭新村頭一家的蒙顯,是義民之一,他整晚沒有睡好,想著今天是一個大日子。
 ——兒子要回來了。
 蒙顯聽著身旁老伴均勻的呼吸聲,眼睛卻望向木格窗外。昨晚皎白月光就由那些窗架中斜斜的鑽進來,使他清楚的看清臥室牆上熟悉的斑剝痕跡;冗長的仲夏夜晚悄悄在蛙鳴呱呱中溜走,他仍然睜大了眼,聆聽著隔壁廳堂裏掛鐘的嘀答聲,看到窗外的天色大亮。
 蒙顯掀開被子,他想:為了兒子,這將是忙碌的一天。
 推推老伴,他突然發現她的額上竟然有那麼多皺紋,而且條條深刻。
 到臺灣快十八年了,歲月就是代價罷。蒙顯很想說些什麼,舌頭卻結住,吐不出一點感覺,他只是潛意識的覺得,歲月換得孩子的成長。
 老伴醒了。
 『幹活囉!』他只是淡淡的說,悄悄下了床。
 伸了伸手,蒙顯覺得,右臂筋骨還是有點酸疼。
 ——總是不聽,叫你不要擔這麼重!昨天老伴的話又浮在耳際。
 蒙顯搖搖頭。
 想當年,他是多麼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
 記得民國二十七年,他還只是上士,剛剛二十瑯噹歲的年輕小伙子,跟著甘粒初師長打日本鬼子。
 蒙顯在那個年齡,握著步槍,背著背包,腰上還纏著圓揪,十字鎬,防毒面具,肩上再扛個兩箱彈藥,急行軍起來,大氣都不會吭上一聲。
 那一年,他們碰上了臺兒莊之役。
 雖然蒙顯沒唸過幾天書,他也聽老兵說過,臺兒莊是北通天津、北平,南達南京、上海,向西又到武昌、漢口的交通要道,為了爭取國軍轉進的時間,這一仗,要贏!
 他們贏了,贏得很慘烈。
 那一仗,是蒙額頭一次深深體會世事和生死存亡的一仗。
 那一仗,他親眼看著自己天天相處的弟兄在敵人槍口下犧牲,抽搐的喘著斷了氣,也親眼看到發怒的戰士,把侵略者圍在莊角,狠狠的消滅掉。
 老兵說:『你不消滅他,他就吃掉你,侵佔你的土地!』
 對於蒙顯,他知道了『不自由,毋寧死』的積極意義。
 在自由與奴役的關頭,這一仗教會了蒙顯一生為之信奉的信念——為自由而戰,為鄉里而戰。
 『發什麼呆?』老伴起來,摺著棉被。
 蒙顯走出臥室,小廳裏地上丟著兩個羽毛球拍,是小孫子蒙系偉昨天玩過就摔下的,媳婦忘了收拾罷。
 他拾起來。這輩子,他只玩過槍桿、鋤頭,可沒摸過這個輕飄飄的玩意兒。
 跨出門檻,蒙顯深吸了一口戶外新鮮的空氣,眼眶卻被滿山遍谷的綠意所涵蓋。
 『早呵。』
 是同村子的雷樹仁,瘦小的身軀扛著個大鋤頭。
 蒙顯順手在牆角提起一個竹簍,腰上纏塊毛巾,倒握著一把鐮刀,他就向著雷樹仁去的小路也邁開大步走去。
 小道彎彎曲曲的,許多狗尾巴草探著綠莖到路面上,蒙顯的光腳踏在上面,軟軟濕濕的。
 打光腳板又是另一個戰場,另一個世界了。
 蒙顯狠狠的踢了腳下的草莖。
 那可不像現在這麼安祥的走在小草鋪蓋的小路上,而是半奔半跑,向師都支援的生死存亡關頭。
 是國共爭霸的三十八年,大陸完全失守以後的事;他跟著二十六軍的一個師一路撤退,蠻宋一戰,被逼到國土以外,沒有補給,穿破了鞋,就光著腳走,直到三島。
 蒙顯記得非常清楚,他擔任師部副師長兼第一團團長,派在最前哨掘壕固守,共軍卻迂迴到後方,猛炸三島的師部。
 記得是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清晨,就像現在這樣天色剛亮,大其力存亡戰在敵人的拂曉攻擊中展開,他帶著弟兄回頭馳援,碰到一個叫夏光生的年輕兵士逃出來,才知道司令部已經被炸,師長蒙寶頁和另一位副師長劉技宇已經殉職。
 蒙顯馬上帶領幾十人的殘部,向泰國方向猛街的游擊隊訓練基地後撤,在寮境的孟百寮和共軍僵持二十八天,終於突圍。
 那段日子,蒙顯眼看著師裏弟兄,在彈盡援絕下孤軍奮戰,鞋子破了,就光著腳打仗,那個夏光生,腳趾都磨出血來。
 『不自由,毋寧死,沒鞋子穿算什麼!』每次蒙顯問他,他都大巴掌先行個軍禮,兩尺半的軍裝烏黑航髒,卻精神飽滿。
 而現在,夏光生住在屏東美濃信國新村。
 蒙顯慢慢走過雷樹仁的菜圃,只想,我還幸運,獨子蒙世華當了九年兵。先在海軍士校,還到過美國接軍艦,又轉到陸軍官校專修班,今天就要退伍回來了,他還算老老實實,上次休假回家,蒙顯問他,『退伍回來要幹什麼?』
 蒙世華回答得很果斷。他說,當然回山上來囉!他還說,我們山裏人不會和平地人一樣會做大生意,他說準備一退下來就回來,幫著開山種菜;還說,最好試著種些果樹,經濟價值高些,還說——
 『爸爸,您累太多年了,應該退休了,我來接你的棒!』
 蒙顯真的很安慰,打心底都舒騰騰的。
 『媳婦會不會在山上住不習慣?』蒙顯也這樣問過兒子。
 『不會的,她慢慢會適應,她也願意留下來,這是我的家,也是她的家。』
 她現在已在山上住三年多了。
 『今天我連絡臺中一個包商來買菜,如果他要得多些,價錢也好些,你就趕快把可以賣的砍了先賣了罷!』
 雷樹仁,這個原來住在緬甸臘戍的華僑,當過中國遠征軍的運輸連長,曾也是在滇、緬邊區和日本鬼、老共打游擊的一等一好手。
 他知道,不只是雷樹仁,或是自己,或是任何跟著他民國五十年三月二十四日到達臺灣屏東機場,在成功嶺一百天以後,分發到埔里,然後上山墾荒的每一戶義民,仍然會拿起鋤頭鐮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些行伍出身的老弟兄和眷屬,生命力永遠像滿地爬滿的草一樣的強韌。
 蒙顯正開始工作時,老遠看到老伴也沿著小路來了。
 遠山近樹,綠得盎然可愛,早晨的太陽又是暖洋洋的,踏著蹣跚步伐,龍鍾身體有些佝僂起腰的老伴走過來,在蒙顯眼中,比四周的美景還要熟悉。
 蒙顯不自覺臉上有了笑意,卻聽到雷樹仁說話:『二十多天沒下雨了,菜都要乾死了……』
 結褵三十六年了。她比他小五歲,卻一共遇過多少安穩享福的日子?民國三十八年以前,他在佛海、車里、南嶠一帶打游擊,和土共周旋,三十八年以後,逃到緬甸孟雷,輾轉經過打羅,猛凱,最後在三島一住十年;她等於跟著游擊隊到處遷徙流離,有時幫忙阿兵哥做做鞋子,縫破衣服,可以賺點蠅頭小利,再不就整天盼著他安全回來,十多年就在戰老共,逃緬共的日子裹掙扎,一天到晚都是提心吊膽,生活在恐懼當中的。
 四十二年,緬甸受不了他們這批異域奮鬥的中國孤軍的存在,告到聯合國,『四國會議』在彭洛堡舉行,決議孤軍要撤回臺灣;一萬兩千多人,在李國輝將軍率領下,告別緬境時,蒙顯就和老伴商量過,這種躲藏游擊的日子太艱苦了,生命像在指縫中的螞蟻,隨時會被命運捏扁,他要她隨軍撤退。
 『你為什麼要留下來,全營為什麼要留下來?』老伴的問話曾經使他戰慄。『孤軍在那裏,我在那裏。』
 誰都知道那時他們反攻大陸心切意堅,只有在滇緬區,才感覺靠近故土,才顯得回家是隨時的事,『全營留下』,是大家一致的決定,他又怎麼能叫自己的老伴離開這個雖然危險,但又充滿信心及希望的地方。
 繼續在異地漂泊,和死亡做了六年的朋友,再一次的撤退命運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們撤回了臺灣。
 這些血流織綴而成的日子當中,蒙顯從不知道怎樣去面對自己老伴,他不常去凝視她的眼神,因為,他幾乎忙得沒有時間去說一句口頭上安慰的話。
 蒙顯不願再去多看她眼中流露的神色;雖然那裏邊除了中國舊女性典型的溫柔和順服之外,絲毫沒有怨恨,沒有不幸。
 他還是不願意去想像剛到這個原來叫見睛農場,卻是一片不毛荒地的野生山麓來時老伴的眼神。
 那時,這裏的茅草長得比人還高,他們男人輪流出公差,一班十五天,在山上憑雙手一尺一寸的砍樹除草,開闢出一塊空地,用木板茅草泥巴蓋出三坪大的土房子,吃飯、睡覺都在裏邊。
 蒙顯曾經看到自己老伴和其他弟兄的眷屬,站在這片茅草地上,不知道要怎樣開墾,抱著頭痛哭的情形;但是他也看到,這些女人哭完了,仍然拿出勞力和毅力,翻土犁田,學著播種、種菜、收成。
 現在,她走到田裏,根本不用猶疑,彎下腰一刀一個大高麗菜,菜身還沾著隔夜的露水,青白的菜葉透著新鮮的誘惑,在山下,這樣碩大的高麗菜,一斤都要十幾塊,還不見得吃到新鮮香甜的。
 十八年來,他們就靠種高麗菜維生,是操勞,是清苦,但是享受的也是絕對的安定自由。他知道,老伴也知道,一個沒有經過動盪亂世的人,才會在戰爭中求發財,他蒙顯,只想在安祥平和中看著唯一的兒子長大,成家、立業。
 去年,種菜虧了一點錢,那是乾旱和連日大雨的罪過;高麗菜在每年農曆年後,二、三月開始播種,經過移苗、施肥,還要有正常的水量,太少了長不好,太多了根就爛光了,七十天收成一次,這樣輪番種植,七、八月就是最大宗的收穫季,十月霜落以後,就不能種了,再等來年春暖花開的季節。
 『嗨,蒙老,今天要賣菜啦!』
 蒙顯猛然回過頭來,看是農場的副技師錢企越。
 『今天我兒子退伍回家,我想替他準備點錢,讓他好闖他的事業。』
 蒙顯想起今天要賣菜的原因;昨晚到場本部搖了個電話到臺中,找了經常來村裏收購蔬菜的郭界清。
 『又找老郭買?』錢企越很清楚他的事。
 蒙顯一直很欣賞這個年紀輕輕,戴著一付黑框眼鏡,皮膚黝黑的農場技術員,他每天總會到各村各莊去逛逛走走,到清境才一年多,教給他們這些不懂品種改良的老粗很多新的農業知識。
 聽場長說,他曾經在梨山農場呆了十二年,也到過泰國,幫他們的皇家果園種過果樹,每次他到蒙顯菜園來,都鼓勵他試種果樹。
 『果樹將來的收益高,可以改善你們的生活,』他總是反覆的這樣講,現在也不例外,『今年蔬菜收完了,向場裏申請些果苗,我幫你們種!』
 蒙顯剛要講話,雷樹仁卻跑過來說:
 『我早就跟你說了,我們壽亭村海拔不夠高啊,種了不開花結果不是白種呀……』
 雷樹仁的話也對,蒙顯知道,溫帶性的高級水果,每年平均要有六百小時冷度在攝氏零度以下,才會結果豐收。當初到山上來墾殖,誰也不懂這些利害關係,有的人認為這裏離山下近,比較溫暖,將來孩子唸書可能也較方便,結果住得高的像博望村的尹學廷、吳桂,他們現在種的果樹有了收穫,生活一天一天改善,這是命,又能怪誰呢?
 還好,前幾年梨山福壽山農場的宋慶雲場長到這裏來看,認為種蔬菜只能維持最起碼的溫飽,只有開闢果園才是長遠計劃。他回去向輔導會建議,於是較低海拔的義民每戶又得到翠峰一帶較適種植果樹約三分六地,雖然很少,卻是政府照顧他們的心意,他們感激都來不及,又能說些什麼呢?
 蒙顯望著這位篤實的年輕人,放棄平地繁榮安逸的生活不呆,到深山來陪著他們搞果園、種菜蔬,不由得叫人敬佩起來。
 錢企越說:『我正在嘗試栽植一種耐熱的蘋果品種,就種在場本部前的空地上,那裏的高度和你們的菜園差不多,我用正常的施肥、推土,如果它能結果,就大量推廣,我很有信心的。』
 雷樹仁說,『蘋果有七年生長期,你才來一年多,種的樹等到開花結果,我們再種,再有收成是多少年以後的事啊?』
 『所以囉,你們要像我一樣有信心,我曾經到泰國種水果,那裏比臺灣要熱,山坡的高度也不比這裏高,都能成功,你們為什麼不能成功?』錢企越似乎很有信心及耐性,這段話他講過不少次了。
 『聽說可以種罐頭桃。』蒙顯的老伴突然問,『過去一位老場長江起敬說過。』
 『是的,』蒙顯說起現在調到宜蘭農場去的汪場長,他是他們義民到清境農場來最受尊崇的一任長官,幾乎每天,都會到每個村莊來看看,詢問果菜的生長情形,有沒有病蟲害,技師是不是按時來指導,義民對他的共同印象是:『他在,大家都會豐衣足食。』
 只是汪場長提的意見雖然是可行的,罐桃可以在他們村子的高度栽植成長,而且開花結果,可是收成後賣給誰呢?
 『這個我知道,』錢企越突然興奮起來,『最近農復會計劃要在霧社建一個罐桃加工工廠,聽說要輔導你們先從種罐桃開始。』
 蒙顯點點頭說,『那樣也好,罐桃生長期較短,也好照料,總是比蔬菜靠天吃飯要牢靠些。』
 望著滿山的菜園,蒙顯的心神順著山坡滾去老遠,舒窩窩的。歷史是沉重而堅實的,蒙顯相信它總會給真正踏實苦幹的弟兄一個看得見的交待,他帶著他們在異域打了十一年游擊,看著他們從年輕到中年,再帶著他們回臺灣,在這裏由壯年進入老年,他很希望他們的晚境能充實愉快。
 蒙顯就和錢企越說:『明天,你幫我向場裏申請幾十棵果苗來。』
 『幹什麼?』
 蒙顯望著錢企越的臉,就像將近三十年前,他在滇、緬一帶的每一個弟兄一樣,年輕、有信心、幹勁。所不同的,當年的弟兄抱定『孤臣孽子』的心懷,在襤褸衣衫、彈盡盡援絕之下,卻有如虹士氣,相信戰死雖與草木同朽,而戰勝便回到故土,這種祖國愛,會使他熱淚盈眶,深深相信中國人的根永遠是植在故鄉的芬香泥土中的;而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沒有經歷戰火烽煙,卻有相同的鬥志和毅力,要在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裏孕育出美好的未來,他蒙顯,能夠澆他一盆冷水嗎?
 『今天我收完菜的土地,就準備試種一些吧!』
 錢企越幾乎跳起來,『真的?』
 『真的!』
 蒙顯用眼神止住了老伴詢問的衝動,拍拍這個年輕人,『去罷,去找場長說去。』
 雷樹仁突然也一把抓住錢企越的肩胛,『我也來個幾十棵罷。』
 『老雷,你種得動嗎?』蒙顯實在不放心,種果苗要把菜圃重新犁整,再挖掘、種苗、推土,施肥……
 錢企越卻搶著說:『沒關係,沒關係,我會每天來幫忙,是吧,雷先生。』 雷樹仁咧著嘴笑了,粗人的性格永遠是爽朗直接的,蒙顯不好再說什麼了。
 年輕人朝回頭路去。雷樹仁投給蒙顯信任的眼光,只說『放心罷,我可以再撐十年、二十年的』,然後默默幹活去了。
 蒙顯這時只是想著,人活著,真不要去埋怨什麼的;上天應該永遠公平,有義氣的人,雖然人窮,一輩子有骨氣,又何必去計較別人享福,自己受些苦難?
 他埋下頭去,想繼績工作,老伴已經割了幾十棵菜了。
 蒙顯想,真虧了她;自己衝動的決定改種果樹,成不成功,還在未定之天,她就能順服的不吭一聲,一切由他作主。
 不過蒙顯相信,如果是他兒子,怕也會做同樣的決定罷。
 他想到自己在車里、佛海和南嶠一帶打游擊的歲月,整天和土共周旋,為了怕眷屬受到攻擊,派了個隨身的傳令兵叫鄧小坪,個子矮小,卻很矯健,接了老伴經景東到緬甸的孟雷,他們的獨生子蒙世華剛剛出世,她背著孩子,躲躲藏藏,而他永遠都不在她身邊陪著,更不要說幫忙抱著孩子逃難,他只能在與敵人相持的最前哨,面對著最危險的槍子呼嘯聲中,想著妻子和孩子現在是否安然無恙?
 而現在她默默的埋首在菜圃裏!
 民國五十年,他仍然在前方,共軍化裝緬軍一直打擊他們,他又派了一位勤務兵楊正科,帶著她和已經十歲的世華,還有許多眷屬和孩子逃往緬、泰邊界,在山裏躲老共五天,吃香蕉樹的心,餓得半死,結果還是被共匪抓到,她裝成緬甸人,在打羅被共軍關了十五天,疲勞轟炸式的訊問他的下落,她一個羸弱女子,就是死不吐實,受不了甚至吞下戒指自殺,卻沒有死成;後來找了個機會逃脫,除了帶了世華,還背了一個六個月大的孩子丁豪出來,現在這個孩子住在南部,每年都會到山上來,看看這位救他出險的再生恩人。
 而現在,她只是這麼一語不發的蹲著,一刀一個高麗菜,粗布衣裳,雙手的粗繭,以及偶爾瞥遇一眼的神情。
 蒙顯不願再看下去,淚,悄悄然的落在兩頰,像螞蟻行過;甚至在瀾滄戰場上,看著情同手足的弟兄中了彈,哀號的死在自己的懷中,他沒有落淚,甚至無法記下他的姓名,只是繼續拾起槍桿向前衝,但是他怎麼能不看著自己的老伴而不落淚……?
 日頭逐漸向天頂爬,一個個高麗菜堆在路邊草皮上,似乎沒有任何事物,要比收成時的心情更欣悅,不論曬過多少日頭,流過多少汗珠,現在看著它們堆放得像小丘一樣高,背上的汗水濕透了衣衫,都不覺難受。
 大老遠,家的方向,蒙顯聽到媳婦的叫喚。
 老伴放下鐮刀,對他說:『吃中飯了。』
 蒙顯趨過一步,把腰間的汗巾給她,兩人就暫時收工回去;老伴向仍然埋著頭清理菜圃的雷樹仁說:『到我家一起吃罷。』
 雷樹仁抬頭,太陽照射在他黝黑的皮膚上,也是汗涔涔的。
 『來罷,老雷,只是多洗一雙碗筷。』蒙顯扶起他,他們的手緊緊的握了一下。
 媳婦默默的擺好碗筷,小孫子嚷著要喝開水,小小的客廳兼飯廳,每天一樣三菜一湯,經常有一個高麗菜,一個高麗菜湯。
 『自己來。』蒙顯向雷樹仁說,卻望向媳婦。
 她比三年前剛嫁進門來,是憔悴一些了;兒子當兵,一個月難得回來三、兩天,她天天盼望著先生的歸期,而在這個盼呀盼,就要盼想成真的時候,蒙顯看得出媳婦是在強作鎮定。
 『世華信上說是幾點到?』他問。
 媳婦輕微的震了一下,眼裏拋出了一陣複雜的神色,『晚上八點到霧社,八點半可以到家罷。』
 『終於盼回來囉。』蒙顯聽老伴吁了一口氣。『苦了媳婦這些年,是罷。』
 蒙顯點點頭。想想:一個念過桃園高中,在都市的貿易公司做過事的大小姐,第一次到山上壽亭新村來,還是六、七年前罷,他們的房子也還是沒改建前的木頭、竹片、土牆的寒酸相罷,兒子帶著女朋友回來,他和老伴真高興,世華雖然是個獨子,一個老兵的獨子,又有什麼稀奇?一個在深山墾地老農的獨子,又能拿得出什麼相當於女方身世門第的條件?
 蒙顯覺得,只有一股忠貞不二,終生勤奮的愛國愛鄉之氣概,是足以與任何達官貴人,或書香門第互相比擬的罷!
 反正,準媳婦是過門定了,他們有他們的擇偶條件,蒙顯當年操的心算是白費了。
 準媳婦是老伴最喜歡在串門子時翹著大姆指驕傲的談論話題,她甚至為了親近山上的人們,接觸山上的生活,辭掉原有待遇不錯的工作,到他們村裏的清境國小當了一個學期的代課教員。
 她對準岳父母說,這裏的孩子很可愛,就是教育設施和師資比不上平地。但是不要緊,她要試著當一個負責任的老師。
 清境國小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一共大班六個老師,她教三年級,蒙顯曾經偷偷在經過學校教室時從窗口看著她,她拿著粉筆,在幾十個孩子面前的神情,蒙顯覺得自己的兒子真有眼光。
 然後,他們結婚了,簡簡單單的儀式,世華還是請了婚假趕回來完成婚禮的,結婚以後,媳婦也就安心過門在家,幫著做些家事,也就開始天天對著牆上日曆,天天數著世華的休假日;懷胎十月,生下系偉,又看著系偉會爬、會走、會鬧、會淘氣,而仍然數著日曆,等著世華。
 扒完了最後一口飯,蒙顯掏出金馬煙,遞了一根給雷樹仁,相對無語的噴著煙霧。
 『睡個午覺罷。』老伴說。
 蒙顯搖搖頭。
 午睡,曾經是一種極端奢侈的代名詞。
 共軍打到滇境,昆明的盧漢叛變,敵人的正規部隊,以鉗形裹著國軍的四面八方,那是三十九年,蒙顯眼看著在國土內的最後一戰成為悲劇的結局。他們開始退入緬境,與毒蛇、瘧蚊、瘴癘和緬軍奮戰,李彌手下的李國輝一個團,就是編制二三七師五七八團,是唯一較完整的部隊,他們就在日夜惶然的四面楚歌情況下打過了大其力存亡戰,打敗了緬甸國防軍,也打出了震撼世人的注意力,卻打成了緬甸向聯合國控訴,召開『四國會議』,逼使李國輝帶領一萬兩千人在四十二年撤回臺灣的故事。
 他們,那一天有過午睡?
 李國輝走了,他的副手柳元麟就繼績率領他們留在緬境打游擊,重新開始在反共救國軍的旗幟下,為反共,為打回故土而戰,他們沒有幾個人識得斗大的文字,卻自信是反共的十字軍,蒙顯從每個弟兄的眼中、心裏,都可以發現在苦難裏企盼祖國,希冀重回故土的切切意志,每次烽火餘生,就更確切的知道,他們奮戰的目的,是回到生長的土地去,那是他們的根,他們生命寄託,魂縈夢繫的地方。 又那一天有心情躺下來午睡?
 『我去田裏多幹些活,老郭怕很快會來收貨。』
 蒙顯說,就逕自起身,大跨步又出了家門。
 田裏,仍是一片翠綠;天裏,透亮著無垠的藍。
 蒙顯的大鐮刀不停的運動著,這些年來,他嘗試著去揣摩另一種看不見的生存戰爭。
 當年,誰願意放下槍桿換鐮刀來種地?蒙顯只看到有人為了和敵人作殊死戰埋身在異域,也沒有人願意退怯來當農夫;雖然,四十二年『四國會議』,他們的命運被註定要撤退,他們還是千方百計留下來,寧可自力更生,只為了中國的另一股力量,可以在艱辛滋長中孕育一份打回大陸的希望。
 蒙顯明白,如果政府軍隊要反攻大陸,他們只要一日在滇、緬邊區作戰,就可以以一當十,兩面夾擊。
 現在,蒙顯雖是一個老農,但是他知道,有更多與他們當年同樣想法的鬥士,默默的在異域負擔他們沒有完成的神聖使命。
 蒙顯也只有在確知這些叫響著『五萬青年五萬軍』的聖軍,舉起聖戰旗號吶喊的老兵與新軍的消息,才會驟地血脈賁張,打心底叫好。
 他想:中國人是最強韌,也最不容易屈服的民族;那麼,這些經祖國安排在山裏墾荒種菜的中國老兵,又怎能在這片大地上低頭?
 他狠狠的剁下一顆高麗菜,卻發現一個人影遮去了大半的陽光。
 『老蒙,收成好哇。』
 是郭界清。
 蒙顯急著伸出右手,卻見到郭界清微皺的眉頭。
 『喔,太髒了。』他知趣的縮回了自己滿是田裏黃泥的手,直往褲管上擦,兩眼打量著郭界清穿著比前兩個月來收購上一批菜疏時還要體面的藍色花紋香港衫,和筆挺鐵灰色的西裝褲。
 『這次才五、六十天哪,收得這麼快?』郭界清彎下腰,看了一下堆放得離他最近的菜,『好像很小,長得不漂亮。』
 『不錯了,郭先生,』蒙顯趕忙拾起一個較大的,『你看,這一顆少說也有七、八斤重哪。』
 郭界清不管他,用手指按了按菜葉,又四下望望說,『要賣多少哪?』
 『多一點沒關係,』蒙顯知道,郭界清是收購這一帶農場果園的作物的大批發商,過去,他只是一個人自己開了部小貨車,跑到山上來問那家要賣水果或菜蔬,幾年下來,他是生財有道罷,不再自己開車來買,卻有幾輛大貨卡和粗壯的漢子幫他載送幹活。
 『一車?』郭界清問。
 『沒問題,一大車。』
 郭界清好像很豪爽的說:『好罷,一大車,我都包了。』
 蒙顯高興起來,對他說:『今天是我兒子退伍回來,我準備拿賣了這車的菜錢給他作本錢,他想在這裏種果樹,買肥料、請工人,都要錢哪。』
 『當然,當然,』郭界清有點不在意聽,卻說,『老價錢,一斤三塊六,可以罷。』
 『什麼?』蒙顯睜大了眼,望著梳著油光光頭在太陽照射下還會反射一點光亮的郭界清。『上次,上次都有四塊二,三塊六是去年的價錢哪!』
 『不行啦,老蒙,現在市場供銷很穩,又沒有颱風,中盤才收四塊二,你想想,我要運費,又要折損,有多少利潤你還不知道嗎?』
 蒙顯當然不知道,他只知道種了十八年菜,自己沒有富,而郭界清來這裏幹批發買賣,聽說又買了地,又蓋了新房子。
 過去,他嫌和商人討價還價沒意思,曾經把整季的菜都包給郭界清,說好一斤三塊六,結果那年接連幾次颱風和大水,平地沒有蔬菜賣,別人一斤高麗菜賣到十七、八塊,蒙顯眼看著自己辛勤工作的蔬菜,被商人好幾倍的賺了錢,也只能默默無語。
 現在,他只希望照目前物價的大概,賣個四塊兩毛,似乎,這個小數目字是一種奢望。
 『這樣罷,』郭界清好像明白蒙顯的想法,『我就加兩毛好了,三塊八,不能再加了,這是看在我們許多年的交情上。』
 蒙顯不知道該感激他,還是咀咒他,起碼,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只在這卑微的兩毛錢。
 想到這裏,蒙顧不太願意再和郭界清爭下去了;他想,他的人格可以留在沙場上,卻不能葬在這兩毛上。
 郭界清很滿意的點點頭,由褲袋掏出一條手帕,揩著額頭的汗說,『好啦,大熱啦,我的貨車停在霧社,等下開上來,你準備一下,錢會由他們支付的。』
 蒙顯點點頭,郭界清頭也不回的走了。蒙顯看到遠遠公路旁停著一輛漂亮的小轎車,等著郭界清。
 這時,蒙顯才注意到老伴靜靜佇立不遠的路旁。
 『三塊八,』蒙顯說,『一車大概也能有兩萬多塊罷。』
 老伴沒說話,她永遠不會批評蒙顯決定的任何一件事,卻走過來,彎下腰開始工作。
 於是,在炙陽下,這對老夫妻,為即將回家的兒子,流出他們的汗水。
 『手膀子還痠罷?』
 蒙顯沒吭聲。
 『明天到彰化去看醫生,不要折磨自己。』
 蒙顯不說話。
 『兒子回來就好了,你可以到處去看看朋友。』
 蒙顯的眼眶又濕濡了,朋友,都是曾經胼手胝足,日夜患難的朋友,李國輝在新店,柳元麟在石牌,彭作熙在臺中,丁作韶在臺南,李傳德在屏東……
 『等兒子能完全接手,我們一齊去看看老朋友,會有時間的。』蒙顯這樣說。
 霧社上來的大貨卡到了,幾名彪形粗漢帶著扁擔、簍子,一批批把菜蔬挑到公路邊堆上車去。蒙顯叫老伴先回家去,他幫著裝完了車,送他們絕塵而去,日頭,已經在奇萊山和大霸尖山的交會處逐漸落去,留下紅霞滿天。
 回到家裡,他把錢都交給老伴,告訴她轉交媳婦。
 晚餐,更安靜了,老伴和媳婦的眼神總瞟向門外去,濃郁的擴散著一種期待的氣氛。
 天色暗下來,小孩子又吵吵嚷嚷哼著、哄著;媳婦坐在一角,靜靜想著;蒙顯,則也盼著、等著。
 進來個人,蒙顯站起來,老伴也站起來,媳婦也站起來。
 『喔、蒙弟兄!』
 是村裡的傳教士黃復漢,他在霧社傳了十二年教,蒙顯和他也一共做了十二年的老朋友。
 『坐,坐。』
 『我只是來祝賀您的,聽說蒙世華今晚回來。』黃復漠把手裡拿的幾本書交給蒙顯說:『這是聖經,還有一些知識性,哲學性的書,是上次世華休假回來想向我借的,我今天帶來送給他,希望他快樂,同蒙主恩。』
 蒙顯不知道要說什麼,到處都會有熱忱和義氣的朋友,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存在,那其餘的一切榮華富貴,又何抵這一點淡淡友誼。
 黃復漢特別挑出其中一本,對蒙顯說:『這是一位二次大戰中國的朋友麥克阿瑟將軍的回憶錄,也是我送給世華的。』
 『不好意思,』老伴有點點腆靦。
 『謝謝您,黃老師。』媳婦也說。
 『其實,這本書只是要告訴每一個年輕的孩子,讓他們知道生命奮鬥的過程,』黃復漢說:『對於你們在異域出生入死,為祖國流血流汗的老兵,更要讓你們的下一代瞭解,生存在世界上,自己的責任是什麼,不要讓下一代忘記你們曾經奮鬥的歷史。』
 蒙顯喉頭哽著,吐不出話來。
 『我只想借用麥帥的一句話,來由衷的表示我對你們每一位老兵的崇敬,』黃復漢繼續說:『老兵不死,他們只是逐漸引退。』
 淚眼中,蒙顯看到自己的兒子正好大踏步進廳來,老伴趨過去,媳婦奔上去,小孫子叫著爸爸跑過去,蒙顯突然感動得想大叫,他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驀地完全體會了『老兵不死』的感覺,因為,他可以引退,而孩子正是他的延續,是另一個蒙顯繼續在人生道路上奮鬥的偉大而又平凡的故事,永無休止的傳遞中國人的生命火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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