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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又夢風沙小鎮

                            
2008/4/3 下午 09:33:32
== ──四十年前,在風沙小鎮,幾張慈靄面孔;一顆純稚童心;現在,只在夢中……==

 四十年前,母逝兩年,我小學畢業,因故輟學。
 那時的我,心裡只是一張白紙。母親去世就只曉得玩耍,從不會對自己前途有所憂慮,生活像街頭邋遢的野孩子,似乎再也沒有機會從無知骯髒的世界出來。
 他在垃圾堆找回了我,帶我到小鎮,他的家。
 「我和你去世的媽是小同鄉,一條船撤到台灣來的,你可以叫我舅舅。」
 麥寮,過去從沒聽過的地名;記得隨他踏下客運車,迎面就是一陣風沙,打在只穿短褲遮不住的小腿和臉孔上,好痛,還有一絲鹹味。
 「這裡靠海邊,風沙常有的。」他說,寬廣的額頭揚了揚,寬廣的。
 我們走出街道,接著的是泥巴路面,四周房舍更少,風沙也更直接的刮在臉上、身上;手裡緊握著三、兩件換洗衣裳的布包包,東看看西瞧瞧的,在我,這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卻是帶我脫離過去黑暗生活的第一關。
 走到一幢屋宇前,大門上掛著「麥寮衛生所」,進到裡面,滿鼻子的藥水味,每個人都和他打招呼,我怯怯的跟在他後面。
 「這裡我辦公的地方。」
 從衛生所後門出去,一口打水井、一片花圃、一棟房舍。
 「公家宿舍,前一半空著放東西,我們住在後邊一家。」舅舅指著有綠紗門的說,「也是你的新家。」
 見到舅媽和表妹,舅媽有點像逝去的母親,很親切的招呼我,表妹叫麗珠,以前我沒有青梅竹馬的異性玩伴,她該是我最懷念的童年遊伴。
 於是,我進入了這一家,三口變四個人的家庭。
 我又開始了念書的生活,學期開始正是夏天,男孩子都是汗衫短褲,光頭赤足,一副髒兮兮的德性,女孩子較乾淨,白衣黑群,都穿鞋子。
 剛開始好不習慣,似乎只有我一個人穿著整齊,是舅舅買的,舅媽幫我熨過的新衣服和新鞋子,我不敢找他們講話,尤其下課時一群群圍著玩耍,我更不敢加入;不過還好,鄉下的孩子樸實和善,都先來和我打招呼,用半生不熟熟的國語和我講話。
 第一次小考,我不及格,聽到老師報出我的分數時,紅著臉頭都不敢抬,心裡暗暗起誓:不能辜負舅舅帶我來重新念書的恩德,我要好好念書!
 舅舅的確待我太好,一切享受都和麗珠一樣,雖然他並不富有,但家裡永遠是乾淨清爽的,舅媽不能生育,麗珠是從小抱來養的,她每次都希望我能叫她一聲媽,可是我一直沒叫,只喊舅媽,常常使她難過好久。
 麗珠和我年歲相仿,熟稔了就什麼都玩在一起,當然也會為爭點小東西而吵吵架,誰都不理誰,她一直叫我哥哥,我卻只叫她名字。
 舅舅怕我們功課不行,考不上公立初中,那時仍是六年國民義務教育,考初中是很不容易的,特別為麗珠和我請了學校一位老師家教,每晚上兩個鐘頭,我更決心要考個好學校來謝謝舅舅。
 在舅舅家生活學得規律,早睡早起,念書做事,舅舅唯一的嗜好是聽歌,在小鄉村裡沒有歌廳,也沒有閒錢去奢侈聽歌,又沒電視,只有一架小型電唱機,是全家消遣的寵物,常放美黛和紫薇的歌,尤其是「藍色的街燈」和「回想曲」,聽得不下幾百遍的,這是我在音樂上的啟蒙時期,爾後回到城裡,每次聽到這幾首歌,腦海就浮現舅舅的家,眼淚也不自覺的落下來。
 屋外庭院種滿了花木,這也是舅舅閒暇喜歡的,茉莉、玫瑰、夜來香、秋海棠……還有葡萄、木瓜等水果,一片青翠;每個假日,舅舅帶著我們用小鏟子除草,使花圃裡永遠不見一棵莠草,然後用大塑膠管接水,爬到屋頂澆灑。
 到傍晚時分,紅霞滿天,舅媽煮好飯菜叫著,幾碟小菜,飽餐一頓,談笑家常,然後洗個澡,和麗珠搬個小椅子到花園乘涼,看紅紅白白花朵,看夕陽紅光滿天,像彩色夢裡的仙境,天黑了就數星星,捉螢火蟲,編織著屬於我們幻想王國的故事。
 我真的好用功讀書,功課總是最好的。衛生所一位胖胖的莊助產士總說我聰明,好喜歡我;她在麥寮幾十年,做助產士也幾十年,年輕一輩可能很多都是她接生的。
 舅媽也疼我,但是我仍是不曾叫過她媽媽,直到有一天,她在廚房裡忙著,我走過去,看到她額上汗涔涔的,又要洗菜,又要注意鍋裡煮著的東西,心裡很慚愧,於是我輕輕的,不再像過去舌頭打結般的叫她一聲媽;她那時好高興,馬上告訴舅舅,還摟著我親親,以後我就一直喊她媽。
 舅舅養了一隻很兇的大黃狗,見人就叫的,除了舅舅,連舅媽和表妹都不太敢惹牠,我更是連走近都不敢,有一次舅舅說:
 「其實牠也不是很兇的,你端飯去餵他,以後就不會對你叫了。」
 我懷著忐忑的心端著大碗的飯去餵牠,牠嗚嗚叫著,或許我太緊張,牠看不順眼,竟照我右臂咬了一口,我「哇」的哭出來,舅舅趕出來,怕我中狂犬病的毒,不敢在衛生所敷藥,找了醫生包紮,回來還狠狠的打了一頓大黃狗;到現在右臂上仍隱隱五個犬齒印,使我想起舅舅,還有那隻大黃狗。
 日子太快的,一年晃過去,我們都不辜負舅舅的期望,麗珠表妹考上省立虎尾女中,那是當地最好的學校;我回到台北,也以最高分錄取師大附中的初中分部,在信裡我興奮的告訴它這個消息,他寄來的明信片,只是簡單的幾個字:
 「再接再勵,前途還是要奮鬥的……」
 我記得有滴眼淚落在上面。
 在台北學著自立自強,好懷念在舅舅家的日子,懷念舅媽、懷念表妹……後來舅舅希望有個男孩,又抱來一個初生嬰兒耀基,我只在信上知道。
 初二,另一封明信片代來噩耗,舅媽驟然去世。
 風塵僕僕請了假趕返麥寮,走進廳裡,迎面放大照片掛著,想到那一年她的照顧,現在竟相隔好遠了。我沒趕上看舅媽最後的遺容,只見新墓一座,埋葬了舅舅的愛心和希望,也埋葬了我的懷念和感恩;在墓前,我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媽,再一次的留下清淚。
 回到舊居,一切如舊,耀基仍在襁褓中,少了舅媽整個屋子好像失去了全部。走到屋外,花園的花草依舊,只是雜草滿地,顯然好久沒有清理了;我蹲下拔起一棵,狠狠的甩向遠方。
 舅舅堅強的活下去,一手帶大耀基,而麗珠不得不輟學來照顧這個破碎的家,她是犧牲太多的,而我卻仍然回到台北繼續學業。
 似乎只是眼睛眨了幾下,又是好幾年過去了。
 接著學校畢業,入伍時正巧在虎尾受訓,舅舅帶耀基來看我,他仍健壯如昔,只是額頭多了幾絲白髮,耀基也長大了;到放梯次假時我回到麥寮,風沙又打在臉上,不是痛而是感懷和思慕。
 一切未變,只是衛生所在一次大火中焚毀,改在後面前半棟屋子辦公,花圃依舊,舅舅的房子依舊,多了一部電視機,我知道舅舅喜歡看「群星會」、「七色橋」之類的節目的。
 麗珠表妹那時已婷婷玉立,兩根辮子留得好長,黑黝黝的鄉下姑娘,我們見面愣了好久,都感到拘束得很,不再像兒時打鬥嬉戲時那般無忌,這些年下來,舅舅仍然未再娶,卻多少嗜上杯中之物,我太清楚他心理的痛苦。
 麗珠那時也在衛生所兼職,又理家務,假如舅媽不死,她也該是大學生了,而她現在保一個家屹立著,我不敢有一點點的不尊敬她的辛勞,而慚愧於自己的沒有付出什麼。
 胖胖的莊助產士仍是胖胖的,見了我好高興,只是慨嘆舅舅好可憐、又好堅強,我的淚水又在眼眶打轉。
 然後,當兵在外島,我不忘託人帶好酒回去,進社會工作也總會多連絡,一有空暇,我心裡就呼叫著,我要回去,回到風沙小鎮,看看舅舅,看看麗珠表妹,搬個椅子在花園坐坐,還要到舅媽墓上,再叫她一聲媽。
 四十年過去了,舅舅早已回大陸定居,麥寮也現代化找不到當年的印象,但風沙的感覺卻永存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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